本文转自:环球人物杂志
真正的大国自信,不是要把高明的技术、先进的工艺、高超的施工技巧放在表面给大家看,而是将这些融化在建筑中,凝聚成一个单纯的表象。最好的体育建筑,不是要成为观众的焦点,而是要为比赛服务,让大家惊叹于体育本身。
作者:杨学义
“为了祖国,冲冲冲!不负人民,拼拼拼!中国必胜,祖国万岁!中国冰雪,加油,加油,加油!”
1月25日清晨,来自北京冬奥会中国体育代表团的多名运动员和教练员代表,来到天安门广场观看升国旗仪式,并宣誓出征。
出征仪式由武大靖领誓,宣誓结束后,运动员们将陆续进入闭环管理,做好最后冲刺,全力备战北京冬奥会。
·年1月25日,北京冬奥会中国体育代表团的多名运动员和教练员代表在天安门广场观看升国旗仪式,并宣誓出征。武大靖、隋文静、韩聪等运动员参加。(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供图)
随着北京冬奥会的临近,北京即将成为世界上第一座同时举办过夏季和冬季奥运会的“双奥之城”,一些人的头衔前面,也即将要加上“双奥”二字。
比如,国家体育场“鸟巢”中方总设计师李兴钢,就主持了北京冬奥会国家雪车雪橇中心“雪游龙”和国家高山滑雪中心“雪飞燕”等场馆的设计工作;主持国家游泳中心“水立方”设计的郑方,又成为北京冬奥会国家速滑馆“冰丝带”、国家游泳中心“冰立方”冰壶赛场的设计者。
当《环球人物》记者终于走到冰丝带前面,内心豁然开朗:与鸟巢、水立方的壮观华丽不同,冰丝带传递出一种亲和力。当人站在场馆前,甚至会感觉这座建筑很矮,并没有远观和俯瞰时那样宏伟。但一进入场馆内部,就发现别有洞天,一块1.2万平方米的亚洲最大冰面,一下让人为之一振。
·年12月28日,距离北京冬奥会开幕还有38天,冰丝带内的工作人员正在紧锣密鼓进行场馆布置。(本刊记者杨学义/摄)
22条丝带,大道至简
俯瞰奥林匹克公园,几座地标性建筑熠熠生辉。中轴线东侧,鸟巢犹如健壮的猛士,热烈似火;中轴线西侧,水立方犹如“在水一方”的佳人,温婉动人。而新落成的冰丝带,则与上述场馆拉开了距离,偏安西北一隅,犹如竹林深处品茗抚琴的“隐士”。
在冰丝带的正东米方向,是奥林匹克公园的仰山,相对高度只有48米。郑方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最初设计国家速滑馆时,他就在心中定下了一条原则,“建筑与自然不是竞争关系,所以要将建筑尽可能做得更低”。
·郑方,北京年冬奥会国家速滑馆“冰丝带”设计总负责人,国家游泳中心冰壶赛场“冰立方”设计总负责人,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副总建筑师。
“矮”并不意味着简单,其实冰丝带是很“高”的,是设计者将它“摁”到地下。冰丝带室内有12万平方米,地上只有3万平方米,大约3/4的面积被安排到地下。
“作为冬奥会北京赛区标志性场馆,冰丝带被赋予了很多期待。当这么多需求放在一起的时候,是很难同时满足的,怎么办?中国人有句话:大道至简。越是复杂的设计,承载的内容越少,越是至简的设计,承载的内容越多。”郑方说:“真正的大国自信,不是要把高明的技术、先进的工艺、高超的施工技巧放在表面给大家看,而是将这些融化在建筑中,凝聚成一个单纯的表象。最好的体育建筑,不是要成为观众的焦点,而是要为比赛服务,让大家惊叹于体育本身。”
剖析时代之变后,郑方说:“水是刚柔并济的。从水立方改造成冰立方,再到新建成的冰丝带,‘水’这个意象经历了从静态到动态,从液态到固态,再由固态到飞舞的一系列升华。”与意象之变共生的,是中国从年到年在思想、理念和科技方面的巨大飞跃。所以,郑方的两届奥运设计作品完成了从飞扬到低调的风格转变,是一代中国人心态成熟的缩影。
“我们既不能落后于时代,又不能超越时代。脚踏实地,保持一个刚刚好的状态,这才是建筑真正应当承载的使命。”郑方回忆了一个设计中的故事,来说明这种“刚刚好”。
冰丝带建筑外围有多圈“丝带”,即LED灯带玻璃圆管,这是整座建筑的画龙点睛之笔。“在最初的设计草图里,我只做了8条,但电脑模拟效果不理想。后来不断修改设计,一度加到了50多个线条,那时候‘丝带’细得像纱一样,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一时间,郑方不知作何取舍,“后来在不断尝试中发现,冬奥会在年举办,不如试试22条‘丝带’效果如何。”没想到,22条的“丝带”数量在速度感表现、工程建造难度和远近视觉上,都达到了最佳效果。这也预示着,年注定是一个“刚刚好”的年份。
郑方说,无论是设计师还是建设者,对冰丝带倾注的全部心血都是为了让运动员获得最好的竞技体验。只有将冰面的温度、软硬度、平整度调整到最佳状态,运动员才能有最好成绩。“这个冰面必须是1.2万平方米的整体,表面平整误差不超过5毫米。”
为达到这一效果,冰丝带成为世界上第一个采用二氧化碳跨临界制冷系统的大道速滑馆,因为二氧化碳作为制冷剂,不光具备优异的环保性能,更提高了冰场温度的均匀性和热回收效率,整个冰面的制冷温度,误差不超过0.5摄氏度。这一项项前沿科技,造就了“最快的冰”,在年10月举办的测试赛中,已经有4名运动员5次滑出个人最好成绩。冬奥会速度滑冰中国历史首金获得者张虹在冰丝带体验后,对郑方说:感觉自己像是在太空舱里滑行。
·一场测试赛在冰丝带内举办。
郑方说,冰丝带这个崇尚大道至简的“隐士”,完全有可能帮助冬奥会健儿刷新更多纪录。
拼积木,用空间换时间
所谓“隐士”,往往是具备超凡才德学识之人。归隐山林之前,他们往往已经历过常人一生未曾经历的大风大浪。在这一点上,冰丝带与“隐士”极为相似。
北京城建集团国家速滑馆工程项目总经理李少华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从年1月正式开始施工至年12月31日最后一块屋面单元板块吊装完成,场馆实现封顶封围,再到室内装修。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项目部一直承受着巨大压力。
·李少华在工地上。
“年1月中标后,我们只短暂兴奋了几天。”李少华说,团队成员冷静后便意识到一系列困难摆在眼前。首先,与同类型重点、难度大的工程和体育馆相比,冰丝带工期非常紧张。比如鸟巢工期为51个月,水立方工期为50个月,而冰丝带工期只有36个月。其次,项目部面临很多未遇到的技术难题。
有人曾这样形象地描述冰丝带诞生的四个阶段:精耕细作、拔地而起、编织天目、丝带飞舞。
第一阶段为精耕细作,也就是建造桩筏基础和地下框架。冰丝带基坑有11米深,根基础桩加强了地基承载力。这与其他大型建筑相比,并无特殊,但由于冰丝带是一座冬季项目场馆,且在全球范围内属于超大规模,所以它的功能性要远远超出其他体育场馆。这体现在地下框架上,就是为功能用房、电梯井等复杂结构服务的大小基坑。
第二阶段为拔地而起,即安装地上框架、钢结构环桁架和预制看台。在地上框架阶段,“冰丝带的48根大柱子都是呈大约70度的倾斜角,每一根的高度和角度都不一样。”由于结构复杂,受力结构和角度不一样,所以每根柱子都是特殊的,需要严格掌握角度和方向。
从第二阶段开始,项目部创新使用了施工方法,将安装地上框架、钢结构环桁架和预制看台同时进行,最后安装索网结构,这被称为平行施工。“以前是第二拨人干完了,第三拨人、第四拨人干。现在是第二、三、四拨人同时干。”李少华说,这实现了让不同的人在不同场地干不同的事,“用空间换时间”,最后用“拼积木”的方式,将各阶段成果连在一起。
·顺序施工与平行施工示意图。
当地上框架如火如荼安装时,钢结构环桁架也在紧锣密鼓搭建,这是拔地而起的最大难点。“环桁架相当于网球拍外沿的箍,索网结构相当于中间的网。”环桁架被切割成东西南北四个部分,当分别完成后,再拼接到一起。
四座巨型环桁架共重余吨,四个大家伙在空中相遇并彼此“相拥”时,是雕琢冰丝带全程中最为惊心动魄和壮观的一幕。李少华回忆:“我们经过了反复论证,确保对接误差在10厘米以内,最后的实际误差不超过1厘米,这么大型的建筑,这种误差堪称奇迹。”
·东西两侧的巨型钢结构环桁架向中心靠近合龙。(视频截图)
在地上框架和钢结构环桁架紧锣密鼓施工时,冰丝带的第三阶段“编织天目”,即索网结构安装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索网就是冰丝带屋顶,之所以用这个结构,是出于节省材料的目的。据初步估算,冰丝带采用钢结构要用掉0吨左右的钢材,采用索网结构,最后只用了吨高钒密闭索。
索网结构的运用,还突破一项“卡脖子”技术。当时,多数人倾向于使用成熟进口索,但国家速滑馆总工程师李久林坚持%使用国产索。一时间,质疑声不绝于耳。
其实,李久林早已在内心算了一笔账,国外进口索虽然技术成熟,但价格居高不下,还会在特殊时期因通关等问题耽搁供货时间。而项目团队经过充分的摸底调研后发现,国内在矿井、缆车等领域,已经广泛应用了国产高钒密闭索,只是在生产流程中缺少了索体外层的Z形钢丝技术,这种技术能够让钢索横截面紧密咬合,更加坚固。3个月后,项目团队果然与生产厂家联合研制出第一根试制索,并通过了第三方机构的检测。
冰丝带之后,这项技术又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迅速被应用到上海浦东足球场、三亚亚沙会体育场等大型工程中。
·高钒密闭索截面图。建造冰丝带过程中,国内自主研发索体外层Z形钢丝,使咬合更紧,突破了“卡脖子”技术。(视频截图)
雕刻冰丝带的最后阶段是丝带飞舞。这指的是冰丝带外立面二层以上的天坛形曲面幕墙系统的安装。由于场馆造型极为特殊,外立面的全部块玻璃,没有一块的形状和弯曲度是一样的。玻璃维护结构外,就是那22根飞扬的“丝带”了,平均每条长米。每天晚上,22条“丝带”都会用霓虹点亮夜色,模拟演绎速滑健儿的激情澎湃,这正凝聚了另外一个赛场上,大国工匠永不止步,不断刷新自身纪录的伟大卓越。
人与自然共生,充满智慧
“建筑可以融入设计师的时代思考。”郑方认为,“一座好的建筑,承载着转译时代思考的使命,让各行各业的人都获得启迪。”
冰丝带承载的重要思考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此外,节能、环保也是冰丝带向自然表达谦逊的方式。
·工人在冰丝带施工现场。
设计冰丝带之初,郑方紧凑地安排场馆空间,压缩无效空间。“通过压缩场馆两侧的角度,进行下弯,冰丝带最终呈马鞍形,来实现节能、环保的目的。”与同样占地面积的大平顶场馆相比,这个优化设计节省了1/3的用电量。
大拆大建的时代已经过去。郑方说,今后的建筑一定是科技含量和智慧投入越来越高,用材和排放越来越少,这不仅是建筑学面对未来的方式,也是人类面对环境和气候的解答。正如年9月国际奥委会北京年冬奥会协调委员会主席小萨马兰奇考察北京赛区时所说:“北京正在筹办一届充满智慧的奥运会。”
在与郑方的对话中,李兴钢回忆起年伦敦奥运会前夕的一件事。“我记得有一次参加国际建筑师协会(UIA)体育与休闲建筑工作年会时,那时年伦敦奥运会尚未举办,但场馆均已建成。会议上,英国的建筑师在介绍伦敦奥林匹克体育场(伦敦碗)方案时和鸟巢进行了对比,认为鸟巢尺度过大并且不易改造,而伦敦奥林匹克体育场不仅尺度适宜而且可拆解,这才是发达国家在体育场馆设计方面的先进理念。我当时不服气地反驳:‘这是不同国家处在不同状态的不同需求,不能简单地认为此方案就超越彼方案,什么才是真正的浪费还未可知。’”
后来的历史发展,无情地打了英国建筑师一记耳光,“鸟巢成为年北京冬奥会的开闭幕式场馆将被再次利用,其他冰上场馆的转化和利用也是如此。反而,原伦敦奥林匹克体育场所在的片区因奥运带来了区域经济的繁荣,奥运会结束后当地的场馆需求大大增加,过于强调临时性设计的伦敦碗反而不适应新的需求,需要重新建造一个永久性场馆。事与愿违,这恰恰成为了对自我理念的一种否定。”
在北京冬奥会周期,郑方也将自己14年前的设计作品水立方改造成冰壶比赛的冰立方。李兴钢对此高度评价:“年冬奥会对年旧场馆的再利用是一个真正伟大的策划和设计。从水立方到冰立方改造设计的价值一点都不亚于新建的冰丝带。”
更重要的是,奥运会只是场馆生命的开始,“鸟巢和水立方依然年轻,冰丝带也是这样的建筑,必将走向永恒”。郑方相信,这些建筑不仅镌刻着各自诞生时代的思考方式,也将被不断注入新的内涵,寄予更多厚望,“它们一定会随着时代不断向前走,一起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