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岛屿写作:愿未央》,主角是朱西甯刘慕沙夫妇,导演是他们的大女儿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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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岛屿写作:我记得》,讲述朱家第二辈们的故事
《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纪录片终于上新了,这一次的主角们是台湾最著名的文学家庭——朱家的写作者们。在片中,莫言、阿城、张大春、王德威、侯孝贤......都会讲述他们与朱家的故事。
在预告片中有这样一句话:一个纸稿糊成的家,一场未竟的文学梦。熟悉朱家的朋友一定会觉得这句话再合适不过了。
朱西甯23岁来台,与来自台湾苗栗的刘慕沙因一封封信笺结缘,写作的基因不断延续,他们一家人不仅写出自己的生活故事,更写出了对时代的观察。
作家阿城曾这样形容朱氏一家:
朱先生有三个女儿,大女朱天文,二女朱天心,都是台湾最好的文学家。朱家一门两代三人都是好作家,这在世界上是少见的,如果没人能举出另外的例子,我要说这在世界上是仅见的,而且朱家的女婿,也就是二女朱天心的先生谢材俊(笔名唐诺),亦是好作家,好评论家,好编辑,再有,天文她们的母亲,是日本文学的汉文翻译家。我有时在朱家坐着,看着他们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如果以为朱家有一股子傲气(他们实在有傲气的本钱),就错了,朴素,幽默,随意,正直,是这一家子的迷人所在。
到了朱家第三代,唐诺与天心的儿子——谢海盟,也继承父辈的写作传统,成为一位编剧作家。
在长达半个世纪中,朱家的客厅更是台湾的文学现场,他们创办的三三集刊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热爱文学的人们。
借这两部纪录片上映之际,与大家分享朱家大女儿,也是《他们在岛屿写作:愿未央》的导演朱天文所写的《致父亲母亲和他们的一代》。
致父亲母亲和他们的一代
朱天文
今日何日兮。
这时候,这地方,这里人,为什么要出版我父亲的《来台日记》呢?乃至我父亲与我母亲一九五四年仲夏、到一九五五年初秋的一百二十三封通信《非情书》?
缘起于「目宿媒体」出品的文学家纪录电影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包括香港的三位,十余年来共有二十位作者响应目宿的义举接受拍摄,除了作品留世,也接受被留下影音映像,如今,倒有九位已不在世间。
《愿未央》,是此中的一部。几经周折,干脆我就心无二念上阵了,负责拍我的同业、同行、同道,我的小说家父亲朱西甯,与我的日本文学翻译家母亲刘慕沙。
朱西甯刘慕沙夫妇,朱家供图
身为拍摄者,我跟先先后后加入的工作伙伴解说片名《愿未央》,一说再说不忌重复不惮有人已经耳朵生茧的,带着传教般的压迫式热情说明。愿,可以当做名词,大愿或悲愿,愿未央,即大愿未了。佛家有谓大悲,如地藏菩萨本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如阿弥陀佛的四十八愿心只要一愿未成永不成佛。所以愿,也可以当动词,愿没有完,一切仍在书写中;愿不曾圆满,后继有人接下去做;愿今生我们这样的相聚,来世还要再会;愿「愿未央」,可以当做一首词牌,欢迎众人来填词填上他的动词和名词。
纪录片订于苗栗铜锣我外公家开镜,二〇一八年双十节。按规矩鲜果供品持香祝拜,诸位默对自己认为的神明或空无念念有辞,放鞭炮,炸响硝烟里,我初次见到传说中的童先生,童子贤。
邀请传说中人大老远来参加开镜,就来了。此中,亦不无偷渡着我们的愿望,愿外公家这栋屋龄七十年已登录为苗栗县历史建筑的「重光诊所」住宅,能永续,能活化再使用。
先是开镜前两个月,忽然得讯我的小舅舅将从澳门来台,机不可失,立即抢拍了访问。也选在外公家,二楼榻榻米房间,隔几对坐讲话,洞开的两门日式木格子大窗让天光云影都进屋里。与楼窗同高我从小叫惯槟榔树的学名倒叫亚历山大椰子,还有墙外的樟树桉树,隔马路则是台铁纵贯线。我们胸前藏了麦克风,可不时仍得停止讲话静待火车驶过,或狗吠歇息。榻榻米上好难稳坐,我惊讶小舅完全可以像日本人的长跪安适,暗忖他哪时候练来的功夫。
年,苗栗铜锣「重光诊所」,朱家供图
身为耶稣会神父,「忽然」和「机遇」,堪称小舅一生与我们亲属的关系写照。我母亲尚在世时,家里电话响都她接,若听她欢声「啊Masa(マサ)!」那头便是忽然现踪的小舅了,大多时候是「姐姐,我在中正机场」并非入境,却是离台出境的投币电话,趁铜板用完前把家里亲人问候一圈,说是问候,更像神父的祝福吧。在香港,在澳门,进出于中国大陆只知在带领地下教会,他的志趣是会士培育和修会治理,一时忽闻在江西?在湖北?一时又去了陕西?来台便挂单在耕莘文教院,忽有空闲了就来电约聚。俗职他曾在辅仁大学的中国社会文化研究中心,又任副校长。据闻亦为耶稣会亚洲地区的会长,然耶稣会并无此职务,正确名衔是「耶稣会中华省会长」,在他五十二岁之后的九年间。
他台大药学系毕业,经历会士的培育,八年而晋铎。随即奉遣至菲律宾马尼拉的亚洲管理学院,就读企业管理,时当七〇年代末。学生经一系列测验和面试来自亚洲各国、欧美、非洲,或企业主管或*府要员或现役*官,百多人唯他一名出身圣职与会士,很难不诱人想笑他,看你怎样把神修跟商业搞到一起?马尼拉四季如夏,故冷气特强,上课披毛衣,逢考试久坐还得两条长裤两双袜子。
八〇年代他再次奉遣,柏克莱加州大学的亚洲研究主修东亚区。由于「守贫」,耶稣会士不蓄私产不存宿粮,返出生地省亲时皆教会打点伴手礼,小舅舅从柏克莱带来了See’s巧克力糖。一九八六年,因影展我到宾州费城,满城寻找See’s不可得才知东岸并无此物,当然,后来连锁店也开到台北街头了。
年8月,刘慕沙全家福。前排左起:小妹、母亲、父亲。后排左起:小弟、刘慕沙、二哥、大弟。大哥缺席。朱家供图
小舅两度奉遣就读,奉谁人的遣?
耶稣会士发愿,有初愿,有末愿。初愿是对天主发的,好比受到天主的感召我决志,响应召唤加入修会,修会也助我去辨识清楚此召唤是真实的召唤吗?可耶稣会并不就肯定收我,他还要再看看。这一看看,差不多十年至少。初愿是我和天主之间的事,亦终身之事。
那么,看看差不多了,修会便来召唤我走入第三试探叫做第三年初学,走完这个,才发末愿,所以末愿是对耶稣会发的。从此是终身会属了,耶稣会不能解除这个深愿连带。小舅说,看起来耶稣会不笨(他曾说耶稣会狡猾),从初愿到末愿,历经漫长的考验,会里获得了一名又强又可靠的会属。
好,末愿基本上是三条,我们大众多所漠漠听过的,守贫,服从,守贞。
用行话来讲即、神贫愿,服从愿,与贞洁愿。
神贫愿,是过简朴的生活。
服从愿(圣服),是服从于良知默观,服从于非主流价值,服从于秉持的核心终极的信念。这里又一个行话,默观。默观是人与神的深刻乃至更深刻的连结,是人与神与自己与他者以及与大自然的关系。
以上二愿都不难懂,但是贞洁?当年会主罗耀拉写会宪时,前二者他写很多,唯关于贞洁他只短短一句,我们的贞洁要像天使一样。
在这栋我母亲和小舅舅长大的桧木楼房里,这栋我们姐妹仨幼年寒暑假渡过的迷宫日后摄入侯孝贤电影《冬冬的假期》的老宅,在此刻纪录片拍摄的机遇里,小舅说,贞洁、是专心致志。贞洁容易被解释为没有性,没有性关系没有结婚——结婚的人也要有贞洁。天使没有肉体,像天使一样意思是我要专注要忠心,不浪费精力。三个愿,彼此关连,不浪费精力即是守贫,因为我知道我的资源有限。
电影《冬冬的假期》中的老宅内景
朱天文也是这部电影的编剧
朱家姐妹三人在外公家的老房子
三愿之外,依于环境不同每个修会的召唤有不同,那是第四愿,如灵医会,是照顾服侍病人的愿。那么耶稣会,第四愿的会誓是,在使命上服从教宗。
小舅说,作为一个耶稣会士,他是行动中的默观者。
发初愿之时,他是灵修的默观者。历练最少十年的核实,他才被允许向耶稣会发末愿,此后,他成为一名行动中的默观者了。
看看吧,当今来自阿根廷的教宗方济各,他是史上、至今为止史上唯一一位出身耶稣会的神职,他那句令所有行外人也赞佩也憧憬的名言:「医院,牧羊人身上要有羊味。」
我想到文学史上两位怀疑论者,反天主教的伏尔泰,却格外怀念他高中时代的耶稣会教师。而早就放弃天主教信仰的乔伊斯则对好友言:「准确来说,而且要清楚描绘我的话,你应该说我是个耶稣会信徒。」至此,再怎么兜远着说,我都不能不兜回我父亲身上了。
我父亲,有愿,有誓,有使命,生命是有目的的。
这两本书。一本《来台日记》,于南京,他二十三岁,看到在台湾练兵的孙立人将*的「新*」招考章程,遂弃正就读的杭州艺专,报考加入「新*」来到台湾。那是孙将*召唤他,他响应感召,日记记录了这段初愿启动的时刻。
23岁的朱西甯弃学报考「新*」,朱家供图
另一本书,《非情书》,他来台第五年,任陆*官校上尉绘图官,开始与新竹女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第一届大学联招)的我母亲通信。我母亲十九岁,在家两番去做铜锣小学的代课教员。偶尔给叫到外科室帮忙病患换药,听从我外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全是外来语:「双氧水。棉球。酒精。碘酒。撒粉。纱布。绷带」惊得她一头汗。也有动员到县城有力人士来家里游说我外公外婆准许女儿去参加网球比赛的,我母亲出奔凤山之前与我父亲四次见面拢总不到二十四小时,倒有三次见面是趁网赛之便。(编者注:文中提及新书《来台日记》《非情书》台湾版由印刻文化随电影上映计划出版,两书简体版将由理想国推出。)
于是我且访问在苗栗的大舅妈,年逾八十好几矣,同我小舅舅是外公家上一代亲属中,唯二,还能被拍到之人。大舅妈在《非情书》里叫秋姐姐,是我父母亲秘密通信的转信人。我母亲取信躲厕所读,厕间常插有我外婆从院中剪的香甜含笑花,或一丛浓郁珠兰。
刘慕沙(右)与未来的大嫂秋姐姐邱秋兰,朱家供图
当日,我母亲声称代表苗栗县去打省运,拎一支网球拍到铜锣小学教室找当时尚非大嫂的秋姐姐道别。秋姐姐说要拿冠*回来哟一边送至校门口,但我母亲只是蹙眉,秋姐姐便一直目送到我母亲背影消失才回教室。下课返家,我母亲寄给她的信以及托她转交外公的离家信已寄到,辞代课教员的信随后亦寄达校长家,都先布局了。大舅妈笑泪盈花着回忆我母亲:「我们两个很要好,她很会做人家的小姑。」末尾一句用客家话,是说我母亲做小姑做得很好。
《非情书》里小舅舅是小弟,相差九岁。我母亲没有零用钱,那批中学时代合唱团网球队排球队的朋友来家找她玩,她只能跟最会存零用钱一毛不花的小弟借钱请客,还有秋姐姐也会赞助。
小舅回忆,幼年是姐姐带他睡身边,讲故事直到同入梦乡。姐姐跟他提起我父亲都说「那个人」,预告他有一天会离开他。我外公亲手栽种的玫瑰花圃,他曾摘下其中稀珍的黑玫瑰,让姐姐寄给远在高雄凤山的那个人。我心想他是最受宠的么儿才没被苛责追究喔?小舅说,那朵红得发紫透黑的玫瑰,铜锣客家人称「乌度红」。冬天,姐姐领着他和妹妹唱圣诗,在那排玫瑰花前埋葬冻死的鸟儿。妹妹,我们的小阿姨,战后出生小我母亲十三岁。不久姐姐转给他那个人回赠的礼物,一枚小徽章,红红的火炬,是那个人《大火炬的爱》小说集获得的奖章。那年他考省中,姐姐伴考终日。便正是那年秋天,周末他从新竹中学的寄宿人家返铜锣,知道姐姐爱写文章没有纸,遂购妥了大迭稿纸携回,但家中已不见姐姐踪影。我外公胃疾复发,时年四十八。
当时年轻的他们,年轻得像晨露。也将像晨露一样,在太阳升起时无踪。
大半个世纪后,纪录片拍他们。我父亲母亲只留有少少一点V8带子拍下的家庭活动、和开放大陆探亲后九〇年代初的上海南京厦门之旅,以及我父亲的追思会录像。没有他们俩的访谈,没有影音,没有画面,剪接初期我和剪接师陷入绝境,终至我不得不去翻箱倒柜令古物出土。
《他们在岛屿写作:愿未央》
古物,一直知道在那里的,也一直回避。是不想惊扰逝者?是敬畏那属于他们之间的隐私不该拆开?是既然他们的文学成绩有目共睹又何必乞灵于也许他们自己都不愿暴露的私人对象?然而无论以上如何,奉纪录片拍摄的名,我毕竟跨越了自己的红线。
那是二〇一九年热夏,连着六个晚上,我们姐妹仨忙完白天的工作约在家里客厅,拍摄读日记,读信。不在的父母,用我们声音,呈现出他们俩的既不在又拍不到。每晚收工时剧组总说,OK明晚继续,一千零一夜。
是的就在这一千零一夜的朗读中,奇妙到来。一九四九之后的那时,那时的父亲母亲,那时的一代人,那时清晨风摇里颤动的露珠,一一的,奇妙的,现踪。
朱家三姐妹从家书中认识父母年少时(左起:朱天衣、朱天心、朱天文)
很可惜,影像所能展示所能承载的,太少太少。所以我们姐妹仨商议,决定将这本日记与这些信件付梓,出版成书。书因纪录片「文学朱家」而发生,上集《愿未央》,下集我们的小说家老友拍第二代,《我记得》。我踩过红线出土了文物并出书,恐怕只能负愧祝祷以祈宽谅了。有祷词:
今日何日兮余心烦忧,
今日何日兮迢迢千秋,
与子何适兮搴舟中流,
既善颦兮又宜笑,
江山晦明兮人窈窕。
这是首千秋眼光的词。我愿将之从鹊桥俯视、卫星轨道的角度降落到人间现前,以一个岛屿之外平行眼光的人,他如何看我的岛屿。
此人二〇一二年受邀来台大建筑与城乡研究所客座,是八〇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四君子之一,为国际重要金融学者,现执教维也纳大学。以下他这段感言于网上广传令岛屿许多人动容:「在台大教书四年,看到学生们如此优秀,却又如此单纯,心疼!台湾的今天来之不易,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成本。如今,这个地方竟然成为全球范围内,最不珍惜数代人付出的地方。原因太多,追根本的是:台湾是全球范围内,历史虚无主义最严重、最盛行的地方。这里,一个几乎彻底没有文盲的地方,竟然让现代的愚昧横行。真心希望台湾好!」
然则现前,同时也有目宿这样出大力的拍摄了文学家纪录片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
二〇二二年一月十五日台北
朱天文